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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怎麼一夜不睡？
看著坐在宛若薄暮般暗紫色天光中的孩子，忍不住伸手摸摸他那被凍得紅通通的臉，用眼神示意那雙失眠整夜的眸子這麼問。
孩子沒說話，彷彿其實我並不存在，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但，他開始說起關於自己的故事。
奇妙的是，孩子明明沒開口，那些帶著畫面的話語就這麼流進我的心裡。
「大家都問我：『你是認真的嗎？你是真的想和一個原本應該只是一夜情的人在一起嗎？』
是呀，我是破壞了遊戲規則。
明明應該在看見『再見』那個手勢時，就該明白到此為止的。
卻因為那個吻太美好，而忍不住帶著根本沒把握的一生一世追上去。
他是個野台戲演員，一開始他只用『跟你一樣是從事藝術工作的』代替自己的工作，彷彿有些害羞。
所以，當我驚喜地說『你演歌仔戲？好炫唷』時，他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卻又藏不住開心的那種。
後來那一夜，做完愛以後，我們就像是情侶般，躺在彼此的身上聊著自己的故事。
『我明天剛好要去那邊作三天的演出耶。』當我說出自己的來處時，他露出發現寶藏般的眼神：『要不要來看演出？』
『明天呀，我想想。』我做出考慮的動作，但其實就算有事，我也會推掉去看演出。
他見狀，連忙說：『沒關係啦，別勉強，其實有認識的人來我會很緊張，有時間的話，想看就來吧。』
『嗯。』我露出最好看的微笑，希望他能窺視我心中的期待。
他也笑開來。
他的笑很迷人，原本帶點英氣的臉孔忽然變成一個純真的孩子。
不算整齊的齒列，兩顆虎牙稚氣地閃耀著，像兩顆研磨過的蛋白石。
『我會去的，因為我很喜歡看戲。』我是說真的，只是還有一句話我放在心裡：『但我希望我們可以不只是一齣戲，曲終了，人也散了。』
隔天工作忙，收工時，天色已經黑了。
他說，戲從下午兩點開演，直到十點落幕。下戲後，碰個面吧。
天很冷，冱寒得需要戴上毛帽，雙手插進口袋，外套拉鍊拉得高高地，才能勉強減少一些些發抖的頻率。
東港難得有這樣的冬天。
我步行走向戲班演出的王爺廟廣場，距離有點遠，一邊隨著耳機哼著歌曲，一邊想著他的笑臉，才不覺得累。
戲碼是包公案，但我不曉得是哪段故事。
只知道是說一對兄弟背叛救了他們的山寨王，不但將他流放邊疆充軍，並試圖在途中殺了他，還想將他的妻子佔為己有。
山寨王妻知道真相後，寧死也不願受辱，遂撞牆自盡，而她的靈魂便即刻前去解救命在旦夕的丈夫。
山寨王得救，連忙到兄弟的府中拯救差點慘遭毒手的孩子。
想不到，卻被暗算，雖然成功帶著孩子脫出，眼睛卻仍被石灰粉灼瞎。
山寨王妻為替自己與家人報仇，冥冥中將丈夫與孩子領入包府中。
孩子一見到包夫人，竟喊起了娘。
失明的山寨主連聲抱歉，卻沒發現眼前女子的確和妻子有幾分神似。
包夫人察覺有異，遂試探問起來者身份，竟發現山寨主是妹妹下嫁的男人。
知道妹妹慘遭毒手的包夫人，決定請包公審理此案。
只可惜，證據不足加上政治壓力（兄弟兩人是郡馬爺和大將軍），包公最後無法為山寨主伸冤。
正當兄弟兩人得意之際，天上降下天兵天將，將兇手就地正法。
故事最後結束得有些草率，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冷，觀眾漸漸散去的關係吧。
幕一落，人潮也就散了。
原本冷風呼嘯的廣場，獨自一人顯得更淒寒。
他還記得約定嗎？
是的，戲演到一半，他傳了一封簡訊：『忙完了嗎？』
當時耐不住性子，急著想聽見他的聲音，竟隨即回撥電話，忘了台上鼓點未停。
但，他仍接了電話，短短地說：『你忙完了嗎？今天會晚點下戲，等我電話好嗎？』
我『嗯』了一聲，在收線前，他安心的笑臉浮現在腦海中。
因此他會來，我知道。
所以再冷，我也不會害怕。
等待是一種折騰人的事，可是如果知道等待不會白費，就會是種幸福。
我聽著耳機，在廣場上跑來跑去地取暖，像等待主人回家的犬。
這一天，是農曆十二月十五日。
夜空中掛了一輪帶了點藍光的滿月，在清澈空氣中泠洌地美。
彷彿一枚指甲，包裹在後頭的，是一隻能溫暖任何一顆心的大手。
氣氛太好，好得讓我相信，若向這樣的月亮許願，任何願望都能夠實現。
於是我真的許了願，一個好小好小的願。
然而，當戲台燈全暗，最後一個人走出棚時。
失望就像漲潮的海般，淹沒了我其實沒有任何支撐的心。
他是不是忘了？是不是騙我？是不是...？
很可笑吧？
明明才見過一次面，明明之間根本沒有什麼承諾，卻因為本來就不確定存在與否的希望落空而想落淚。
時間是十一點十一分，我卻沒想離開的打算。
只是隨著失落高漲，慢慢沉入冰冷的海裡。
忽然地，手機響了。
是他。
這就是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嗎？
會因為一些小事而墜入深淵，卻也能因為一通電話而飛上天堂。
並非第一次，卻還是無法習慣這樣的感覺。
『喂？』我的口氣是著急的。因為手凍僵了，費了好一番功夫，我才打開手機，按下通話鍵。
『喂？你在哪邊？』
『我呀，在戲台前呀。』
『戲台前？怎麼可能？我沒看到呀。』
『真的嘛，雖然你們的戲棚燈都關了。』
『啊，我忘了跟你說，我們換地方演出了。』
『啊？』
『你騎車嗎？』
『沒有耶，我走路。』
『不會吧？很冷耶。』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心疼：『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我敘述了自己的所在位置，但他不確定，這也難怪，畢竟他並不是本地人：『你在哪裡？我去找你比較快。』
他的所在位置不算太遠，大概一公里以內。
所幸我是練田徑的，這點距離花不了多少時間。
雖然空氣冷得讓臉頰發疼，但跑步很快就讓身體暖和起來。
不過我想，也因為他對自己所表現的憐惜吧。
『你去王爺廟前看戲唷？對不起，我忘了跟你說改地點，害你看錯戲。』一上車，他連聲道歉。
『沒有啦，』我不想讓他覺得內疚，所以決定說點小謊『我在散步，只是剛好到那裡而已。』
『散步？這麼冷耶，你去哪邊散步呀？』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深深的雙眼皮很迷人。
『就從那邊走到這邊散步呀。』我用手指從東港頭畫到東港尾，一個好大好大的圓圈。
『真的假的？很遠耶。』
『真的，』我微笑著，一副平常真的這麼做的表情『很健康唷。』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真厲害，是我就沒辦法。』
我也沒辦法。
摸著自己受過傷的脊椎和右腳膝蓋，那種隨性奔跑的日子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
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路程，舊傷又發作了起來。
但，那是一種帶著甜的痛楚。
那一夜，看著他，我竟緊張得說不出話。
兩個人在開始收攤的夜市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草草吃了些東西，就準備回家了。
『我送你回家吧。』他語氣中帶了一點失望。
『不用啦，我家很近，我走回去就好了。』我是說真的，而且他要送我回去，還得要稍微繞路『你還要開一個小時的車回去，很累。』
『沒關係。』他的眼睛像月牙般彎起，讓我忍不住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止在此時此刻，好能永遠擁有這樣的笑臉。
我們在某個路口分手，雖然離我家還有段距離。
但，理智可笑地告訴我，要給他多幾秒睡覺的時間。
而我，竟也可笑地照做了。
道別只是一句簡單的『再見』，而他多了幾個字：『有機會的話，明天見。』
有的，明天見。
我在心裡偷偷地說。
下車後，看著他的車漸漸駛遠，才發現忘了告訴他，到家傳個簡訊給我。
回家的路上，我不斷為這個疏失扼腕著。
但，卻發生了更美好的事。
『我到家了。好尷尬，出來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所以也坐不久，哈哈。早點休息。』
他傳了這樣的簡訊過來。
雖然兩人過少的互動似乎造成一些不好的感覺，但，這是否也表示在意呢？
『我想說你眼神一直盯著前方，想說你可能很累不想說話耶，那下次我會記得聒噪點了。看電視別看太晚，天氣很冷，被子要蓋好，好好休息唷。』
這一天的互動就到此為止。
只不過，我失了眠，彷彿因為他說，下了戲有看電視到三四點才睡的習慣，於是就陪著守夜般。
是巧合嗎？
那麼，接下來連夜養成的黑眼圈，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一夜一夜，熬成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隔天中午，好友均瀛做了雪梅娘，邀我共進下午茶。
由於還得先去高雄送貨，一向隨想隨做的均瀛提議同行，午茶地點移駕高雄。
於是在愛河畔，兩人一邊吃著大得不像話的雪梅娘和德國香腸，一邊聊起了他的事情。
『你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嗎？你們兩個認識不到一個月耶。』均瀛驚訝地問我。
『一個月也太久了吧，愛情是需要衝動的。』這是我一貫的感情觀，身邊朋友總看得怵目驚心『只要確定想法就夠了，而我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也是啦，這才像你嘛。』均瀛總是那麼瞭解我，知道我需要的只是支持，無論何時：『我只希望，你不要又受傷就好了。』
『受了傷，我會回來找妳的嘛。』我任性地對均瀛笑著，她只是用母親般永遠毫無保留的包容說『真受不了你唷』。
第二天的戲，直到下戲他打電話，叫我到後台找他，看見他的時候，才發現他是舞台上那個穩重又寬容的員外角色。
還來不及為他台上台下的扮相差別之大驚訝，他就給了我更大的驚喜。
他拿出自己的車鑰匙，放在我的手心，要我待在車裡別凍著了。
我傻傻地看著手裡那串鑰匙，竟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有一種再也逃不了，也不想逃的感覺。
若將自己的房間鑰匙交給情人，是一種信任感的表現；那麼將車鑰匙交給一個其實還只是陌生人的我，是否表示我從他身上得到了某種珍貴的什麼？
我在溫暖的車裡不斷思索著，忍不住打電話給好朋友大餅，要她幫我確定心裡的感覺到底是否應該相信。
『我想，是吧。』大餅說，但語作保留。
也許她和均瀛一樣，希望我緩下速度，別像以往那樣傻傻地往前衝，然後撞出一身傷。
但，我想自己還是很傻，仍舊一股腦兒地栽進了想像中太過美好的世界裡。
宵夜，去了我小時候很喜歡的豆漿店。
我推薦自己的最愛－煉乳烤饅頭，他開心地一口氣吃了四個，還有一份蛋餅及兩杯米漿。
他的吃相很率直，是很討喜的大男孩式大口塞吃法，讓人覺得食物很美味的那種。
我喜歡食量大的男生，看著他們吃東西，心裡就會有一種很踏實的滿足感。
他執意請客，於是我只點了一杯豆漿。
看他吃得幸福，我的心裡自然也暖洋洋的，不覺得飢餓。
或許，因為在店裡比起昨晚在大排檔更能看清楚他的表情，話題的確變多了。
聊了很多，絕大多數是關於他的。
他因為工作而在香港住過四年，會說粵語。
父親是一位職業軍人，母親在公家機關上班，還有一個正在讀研究所的哥哥。
他是家裡頭最小的孩子。
聽他說著這些事情，臉上總帶著令我著迷的稚氣笑容。
我想，他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那，我是否有機會成為他幸福生活的一塊呢？
我沒問出口，只是看著他，好像這樣就能把心裡所有的話統統放進他的腦子裡似的。
我們在同一個路口分手，這次我記得提醒他回到家時發封簡訊讓我安心。
他笑著說好。
只不過，下了車我又開始後悔，應該說『到家發封簡訊讓我安心，好嗎』，而不是『到家發封簡訊給我』這樣命令式的口吻。
這算不算是一種多餘的歇斯底里？
也難怪均瀛會說『你是老手了，怎麼還像個初戀的小女孩一樣呀』了。
『我到家了，呵呵，今天大家有比較多話了。早點休息唷，有機會明天再見。』
凌晨一點鐘，我看著簡訊幸福地傻笑著。
『哈，可能今天兩個人都沒有很累吧，聊得還挺開心的，只可惜沒有很多時間。今晚比較不冷了，祝好夢嘍。』
當然，好夢並沒有太早來找我。
這一天，直到東方魚肚白，我才懶洋洋地睡去。
我開始捨不得睡，一夜一夜，熬出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睡眠不足，再加上繁忙的工作。
下班後，忍不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九點了。
到場的時候，他不在台上。
但，在我找到座位坐下的同時，發現他從後台探出頭來，似乎也看見了我。
他笑了一下，靦腆地鑽回後台去。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我不敢給自己太肯定的答案，但心裡的自己似乎也微笑地躲了起來。
他上台時，發現他今天化了個清秀的小生妝，一眼就能認出來。
這是否就是「行過洛津」等小說中提到，戲迷看著舞台上的伶人，心裡漸漸為其著迷的感覺呢？
只不過，我迷上的，的確是他這個人，而不只是他戲中的角色。
真的很奇妙，當你能夠對舞台上的角色投入感情時，有一種執念就會在心中蔓生開來。
即便知道那張臉孔是用鉛華粉飾而成的，卻仍發自內心覺得好美好美。
我是曾待過舞台的人，也曾經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台上表演。
只不過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前所未有。
同是表演者的人難免總有瑜亮情節，向來不服輸的我更未能倖免。
每次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台上表演時，無論如何覺得驕傲，總難免有種酸酸的感覺。
彷彿無法忍受自己的鋒芒遜色他人，即使這人是自己喜歡的人。
然而，我看著台上的他，竟有一種發自內心覺得『你很棒，真的』的想法。
為他的扮相著迷，為他的聲音沈醉，為他的表演鼓掌。
希望這齣戲永遠也演不完，希望他能這樣為我不斷地表演下去。
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但，已演到高潮的戲終究很快就落幕了。
一如昨天，他隨即撥了電話給我。
只是，這通電話卻不像以往那樣令我雀躍。
『今天我要幫忙收東西，你先回家好嗎？我晚點打電話給你。』
他簡短地說完。
我『嗯』的一聲，不確定他是否有收到裡頭的不甘願。
應該先走嗎？還是任性地留在原地等他呢？
想了又想，為免他需要和劇團解釋我的存在，還是決定當個懂事的孩子。
正當我聽著說好要他教我唱的張國榮的『追』時，嵐捎來電話。
她成了我的麥當勞臨時陪客。
『所以，他等會兒要過來嘍。』嵐很期待可以和他見面。
『不知道，』但我相信，她的期待一定不及我的億分之一『他說他會打電話給我。』
『所以他有可能不過來嘍？那我不就白等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點一客無敵大麥克往她臉上招呼過去：『如果他沒來，我想最失望的人不會是你。』
最後，他的確沒來。
我悲喜參半。
為今天不能和他見面而難過；卻也為他能早點回家休息而高興。
雖然嵐一直埋怨自己白等，但還是很貼心地安慰著苦著一張臉的我。
『不要哭唷。』嵐一邊揮手一邊這麼對我說。
我才發現，原來心裡頭的失望真的有多到想流淚的程度。
好像真的太誇張了一些，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
但我克制不住。
這時，我才發現，這是我好久好久沒有對一個人產生的感覺：一種深深的眷戀，一種傻傻的思慕。
『今天工作比較忙，只看到後半段，不過還好有看到你有台詞的部份，今天有笑場，還挺好玩的，只可惜是最後一天了。』
或許是忍不住思念，也或許只是為了排解走回家時的無聊，我傳了這樣的簡訊。
『呵，今天覺得好累，可能是昨晚肚子痛沒睡好，所以一整天都無精打采的，還好今天開始放假了。今天又變冷了，小心身體喔。看怎樣電話聯絡。』
直到我回家一個多小時後，才收到他的簡訊。
知道他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才先回家，讓原本以為也許他不想和我碰面的念頭安靜了下來。
『身體不舒服呀，那要好好照顧自己唷，很累的話就早點休息吧。你開始放假呀，那明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可以的話，讓我回請一次吧。』
他沒回簡訊，但我沒感到失望，可能是有種默契了吧。
一天打一通電話給我，發一封簡訊給我。
至少，我說出口，告訴他『明天我想和你見面』了。
這是喜歡嗎？
若在心底說著我喜歡，那就是喜歡唷。
那，我想：『我喜歡你。』
我的舞台讓你表演，我開始捨不得睡，一夜一夜，熬出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翌日午後三點，猜想他該醒了，遂傳了封詢問是否要一起晚餐的簡訊。
很快地，敲定六點半，在城市光廊見面。
我和醫生的約在五點半，從三多路的診所坐捷運過去應該游刃有餘。
但，英文有句諺語『Never count before the eggs are hatched』說得好。
世事難料，如意算盤別亂打。
五點，我就到診所了。
也許上一個病人問題不大，我還可以提早看診也說不定。
想不到，都看完一本雜誌和蘋果日報，眼看指針已經指向六點了，才終於輪到我。
但這還不是最麻煩的問題。
這一天我看的是牙醫，做的是根管治療。
原本已經算耗時的治療，竟又遇上我最怕的牙神經要死不死。
『也只好打麻醉針了。』醫生無奈地拿出超長超細的針筒對我這麼說。
打針其實沒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就是痛一下就過去了。
但麻醉藥需要時間產生效用，這表示我會遲到。
我隨即傳了封簡訊道歉，並把約定時間延至七點。
當看見他貼心地回覆『沒關係，慢慢來』時，醫生貼心地笑著跟我說：
『待會兒要約會嗎？要記得等麻藥退了才可以吃東西唷。』
我才驚覺事情的嚴重性。
遲到只要誠心道歉就能被原諒，根管治療再恐怖忍過就好。
可是，帶著麻痺的半邊臉，隨時可能出現腦性麻痺患者的流口水模樣赴晚餐約會。
絕對是世界末日級的大危機。
碰面時，掩不住開心的我，心裡卻也同時被緊張塞得滿滿的。
因為我左半邊的臉真的失去感覺。
倒不是無法牽動，只是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表情肌，而且隨時可能會有流口水這等糗事發生。
讓我的精神處在紅色警戒狀態。
『其實呀，』最後，看不過去這樣做作的自己，我決定告訴他：『我現在左半邊的臉是沒感覺的。』
『咦？怎麼了？』他把臉湊了過來，眼神充滿了擔心。
不要對我那麼溫柔，好嗎？
我覺得現在的自己糗得應該從窗口跳下去－我們在一間義大利麵餐廳的二樓用餐－。
畢竟這種狀況就等於發現今晚可能會有親密接觸，結果驚覺自己竟然穿了阿嬤內衣的女孩。
面對喜歡的人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好坦承自己穿了一點也不可愛的內衣般的尷尬。
告訴他來龍去脈後，他用一種『真拿你沒辦法耶』的表情邊笑邊說：『不會啦，一點也不會奇怪。』
我怯怯地看著他，用『真的嗎』的眼神看他。
『倒是你呀，』他又露出孩子般純真的笑臉對我說：『要好好照顧自己，受了傷或生了病去看醫生，這樣我會擔心的唷。』
那一瞬間，地球停止轉動了，時光停止流轉了，四季停止更迭了。
我覺得，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
我很熟悉這樣的感覺。
雖然，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告訴自己，不能就這樣昏了頭。
但，我知道，那是明知不該隨便觸碰，卻又忍不住伸手的東西。
LOVE, Though You'll Laugh, In The Whole World, The Most Beautiful Word.
『哎呀，』忽然他看著我喊了一聲，然後拿起面紙向我靠近：『才剛說完就真的來了耶。』
是的，我的美好初次約會就這麼戲劇性地毀在奶油醬汁從我麻痺的左嘴角流下來，而我完全沒有發現的糗態上。
任何對愛情存有瑰麗幻想的人想必都能瞭解，這時的我就算從101跳下來也不會覺得可怕。
因為，我正從天堂往地獄墜落。
他不斷地安慰我：『沒關係啦，這沒什麼啦。』
他越是體貼，我越是覺得自己丟臉。
原來卡通漫畫和日劇都是真的：人真的可能在最美好的氣氛中，發生最羞恥的事情。
當我回過神時，我們已經在他的車裡，前往車站的路上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是時而看著他的側臉，想偷走他腦中某段記憶。
他會在意嗎？會覺得我是個很丟臉的人嗎？會因此扣了我的分數嗎？
好多想法在我的腦中不斷旋轉著，卻沒有一個想得通。
甚至，道別時他那好看的笑臉，讓我好想對他說：『對不起，可是請不要因為這樣而不喜歡我，好不好？』
但，我沒說。
告訴我『既然喜歡他就告訴他』的大餅說得對：想知道答案並沒有那麼難，問題關鍵只是在於我沒勇氣去承受結果罷了。
『我到家了，今天謝謝你，麻煩你在這麼冷的天陪我。今天你比前幾天笑得多，我發現是會讓人開心的笑臉唷。今天很開心，有空再一起出來吧。』
回到家，我決定不再去想那些問題。
既然喜歡他是一件開心的事情，那麼就不要去想那些無謂的瑣事。
甚至，連『他喜不喜歡我』這種事也別拿來困擾自己。
就只要因為能和他見面而開心，能和他說話而高興就夠了。
於是我傳了這樣的簡訊。
『呵，別這麼說，應該是我要謝謝你，還讓你請這頓飯，應該是我盡地主之誼作東才對，下次換我請你嘍。以後要小心一點，別再去看牙醫嘍。』
請客是我特意鋪的梗，雖然其實很老派。
趁他去上廁所時，我先把帳單拿去櫃台結帳。
有趣的是，當我直接走出餐廳卻沒被攔時，一邊走就一邊掏著錢包的他驚訝地看著我說：『你結帳了？什麼時候？』
因為他原本的計畫是走到櫃台時，帥氣地掏出鈔票，然後對我說：『不用了。』
他執意拿錢給我。
他說，請我一杯豆漿，我回請一客義大利麵實在差太多。
我不願意收。
如果是和他出去，就算每頓都由我出錢，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想起這段插曲，他那面對我挑釁地說『想跟我搶付帳是不可能的』的不服輸表情，我忍不住嘴角上揚。
雖然，他在簡訊最後出於關心地提到讓我有充足動機讓自己上社會版的『牙醫麻痺左半臉』事件。
『哎呀，好丟臉，在你面前變成腦性麻痺患者這件事會成為我一輩子的恥辱。』
原本我只是想自娛娛人，想不到他卻回了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話。
『怎麼會？沒那麼嚴重啦。人總是會有不小心或病痛的時候，沒關係啦。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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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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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這句話映入我眼簾時，我傻了數十秒，就這樣盯著手機螢幕看著，一動也不動地。
當然，我可以抗議地反駁『我才不會腦性麻痺呢，不要詛咒我』這樣的話，繼續裝傻，繼續只是偷偷喜歡著他。
但，心裡又有另一個聲音告訴自己：『嘿，他說要照顧你呢，你還想要這樣曖昧不明下去嗎？』
有時候，偷偷喜歡一個人其實是比較幸福且快樂的，而且暗戀一個人是不會擔心失戀的，只要看見他開心，自己就會因此覺得開心。
可是，若能伸手去抓，你會不會錯過？又會不會因為錯過而後悔？
我是真的慌了，因為回神後的第一二三個動作－我真的同時做了這三件事－，就是用手機撥電話給大餅，用市話打給均瀛，同時用MSN丟訊息給嵐。
而問題都是：『我到底怎麼回？』
大餅沒接，因為她正在和期末考搏鬥中。
均瀛用『被你打敗了』的口氣再一次重複：『你是老手耶，別像個第一次談戀愛的小女孩一樣慌張。』
嵐則回以用笑翻了的文字表情。
『你不要陷得太快，這也能說是朋友之間的玩笑而已呀。』均瀛用金牛座的理性思考要我冷靜。
而完全沉浸在愛河裡的嵐，則是一反摩羯思考邏輯地說：『快點脫（去死去死）團吧。』
不過，他們聽完我想回傳的內容之後都覺得還不錯。
於是我就傳了。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想我可以考慮得一下腦性麻痺。不過如果咱們都健健康康的，然後在你五十歲我四十九歲時一起壽終正寢，會不會理想一點？』
只不過，當我按下傳送鍵的同時，就後悔了。
不斷地對著期待他會怎麼回覆的均瀛和嵐喊著：『我後悔了啦，快叫中華電信取消啦！』
很矛盾吧。
明明好想知道他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卻又害怕結果跟自己想的不一樣。
於是，心與理智拉扯著。
好難受，但，卻又無法討厭。
結果，電影般的劇情果然也有戲劇性的轉折。
『好呀，好呀，很好的理想。』他回了這樣的訊息。
就這樣？也太弱了吧。
非常期待發展的嵐如此抗議道。
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但我並不覺得失望，反而鬆了一口氣。
還有，心裡有些點淡淡地甜。
雖然他並沒有多說些什麼，但至少沒拒絕。
我可以這麼想嗎？
可以吧。
一廂情願也無所謂。
至少，今晚我能換得好眠，儘管仍舊是破曉陪我入睡。
我的舞台讓你表演，我開始捨不得睡，一夜一夜，熬出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連續見了四天的面，和任何日子一樣平凡無奇的第五天，卻因為找不到理由和他聯絡而焦急。
再要求碰面似乎太黏，打電話又怕說不出話，簡訊呢？
我在紙上打了一遍又一遍的草稿，彷彿面對的是大學聯考的作文。
是不是想得太多？
我彷彿忘了怎麼作才比較自然，雖然明知這麼想的本身就是違反常理的。
就像把其實有點苦澀的思念當成嗜好般反覆著。
發了兩封簡訊，內容是關於天氣的無聊話題，卻期待他的回應。
然後，宛若理所當然般，我傻傻地盯著一直沒響起的的手機，直到近午夜。
『誰會想聊天氣呀？笨蛋。』我指著鏡子裡的自己說。
『可是，就算是天氣這樣癟腳的話題也好，我想跟你說話，好不好？』我站在颳著冷風的頂樓水塔旁，對著北方某個地方小聲地說。
種在陽台不知名的花兒淒冷地凋謝，冷風一吹，隨之殘捲而去，獨留萎縮枯黃的莖骷髏般，憔悴。
我嚓嚓地點了根Black Devil，借代清香，憑弔。
其實可以不用這麼低潮的，畢竟他和我之間並沒什麼。
除非，上過床就表示，若不前進，就得後退。
我不是那種人。
只不過，為什麼會這樣惆悵。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家裡頂樓種的花枯萎了，我點了根煙，像祭弔著已故親人般，你覺得...』
我的指尖停在按鍵上，把簡訊重看了一遍。
正打算是否刪除時，手機鈴聲大作。
『喂？』我的聲音發著抖，也許只是因為天氣太冷。
『喂？對不起，今天團裡吃尾牙，所以我現在才看到你的簡訊。今天還好嗎？』
『嗯，很好呀。』雖然，我的很好是從現在才開始『尾牙好玩嗎？』
『呃，他們很瘋，跑到有小姐坐檯的店。』
『是唷，那你有沒有抱幾個陪酒呀？』我故意揶揄道。
『沒有啦，我才不敢咧。』他急忙否認，彷彿面對太太逼問的乖丈夫。
這樣的他實在太可愛，惹得我忍不住大笑。
『好啦，我想說先打個電話跟你說一聲，簡訊我有收到，晚一點再打電話給你唷。』
收了線後，我發現自己的心情改變了。
他是在意我的嗎？
是吧。
想著想著，竟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淚竟掉了下來。
搞不懂，究竟是覺得開心還是感到寂寞。
然後，刪了那封未完成的簡訊。
睡得很早，幾乎是接到簡訊後就睡了。
只是，睡得不好，不踏實。
總有種不斷自問著『我應該睡著了吧』的感覺。
以為是睡了夠久，所以醒了，處在還想賴床的狀態。
拿起放在枕邊的手機，凌晨三點鐘。
其實根本沒睡。
強迫自己再回去睡，只是狀況沒有改變，仍舊不確定自己是否睡著了。
掙扎了好一會兒，放棄。
才睜開眼睛，手機就戲劇性地響了。
『你一定睡了吧，我剛到家，好累唷，不吵你嘍。』
凌晨五點，他傳來這樣的簡訊。
我回傳自己似乎失眠了的消息，他只是驚訝我還沒睡，然後說聲晚安。
『如果，』我坐在沒開燈的房間裡，不知對著誰說話：『你會在凌晨五點告訴我你平安到家，我是否能相信，你和我在意你一樣地在意我的感覺？』
我的舞台讓你表演，我開始捨不得睡，一夜一夜，熬出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這就是我愛你的，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聽著孩子的故事，我苦苦地笑著。
怎麼會和我那麼相似？
原本構思好的安慰台詞，忽然失去了立場。
同樣心裡有個空缺，同樣惦記著想要有個人陪，同樣明知不該卻還是高估了愛的價值。
孩子沒有哭，但在暗闇中那單薄的剪影，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寂寞。
曾經，我也像這樣脆弱著。
那時候，不知是誰這麼問我：「遇到一個隨時能讓自己歇斯底里地低潮或流淚的人，對你來說，這只是朋友嗎？」
當時我回答不出來，現在也是。
或許，任誰都無法雲淡風輕地說出「是呀，我只是一個稱為『朋友』的名詞」這樣的話。
至少我不能。
「你能嗎？」我問孩子。
但他只是沒有表情地坐在原地，不發一語。
看著坐在宛若薄暮般暗紫色天光中的孩子，忍不住伸手摸摸他那被凍得紅通通的臉，用眼神示意那雙失眠整夜的眸子這麼問。
孩子沒說話，彷彿其實我並不存在，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但，他開始說起關於自己的故事。
奇妙的是，孩子明明沒開口，那些帶著畫面的話語就這麼流進我的心裡。
「大家都問我：『你是認真的嗎？你是真的想和一個原本應該只是一夜情的人在一起嗎？』
是呀，我是破壞了遊戲規則。
明明應該在看見『再見』那個手勢時，就該明白到此為止的。
卻因為那個吻太美好，而忍不住帶著根本沒把握的一生一世追上去。
他是個野台戲演員，一開始他只用『跟你一樣是從事藝術工作的』代替自己的工作，彷彿有些害羞。
所以，當我驚喜地說『你演歌仔戲？好炫唷』時，他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卻又藏不住開心的那種。
後來那一夜，做完愛以後，我們就像是情侶般，躺在彼此的身上聊著自己的故事。
『我明天剛好要去那邊作三天的演出耶。』當我說出自己的來處時，他露出發現寶藏般的眼神：『要不要來看演出？』
『明天呀，我想想。』我做出考慮的動作，但其實就算有事，我也會推掉去看演出。
他見狀，連忙說：『沒關係啦，別勉強，其實有認識的人來我會很緊張，有時間的話，想看就來吧。』
『嗯。』我露出最好看的微笑，希望他能窺視我心中的期待。
他也笑開來。
他的笑很迷人，原本帶點英氣的臉孔忽然變成一個純真的孩子。
不算整齊的齒列，兩顆虎牙稚氣地閃耀著，像兩顆研磨過的蛋白石。
『我會去的，因為我很喜歡看戲。』我是說真的，只是還有一句話我放在心裡：『但我希望我們可以不只是一齣戲，曲終了，人也散了。』
隔天工作忙，收工時，天色已經黑了。
他說，戲從下午兩點開演，直到十點落幕。下戲後，碰個面吧。
天很冷，冱寒得需要戴上毛帽，雙手插進口袋，外套拉鍊拉得高高地，才能勉強減少一些些發抖的頻率。
東港難得有這樣的冬天。
我步行走向戲班演出的王爺廟廣場，距離有點遠，一邊隨著耳機哼著歌曲，一邊想著他的笑臉，才不覺得累。
戲碼是包公案，但我不曉得是哪段故事。
只知道是說一對兄弟背叛救了他們的山寨王，不但將他流放邊疆充軍，並試圖在途中殺了他，還想將他的妻子佔為己有。
山寨王妻知道真相後，寧死也不願受辱，遂撞牆自盡，而她的靈魂便即刻前去解救命在旦夕的丈夫。
山寨王得救，連忙到兄弟的府中拯救差點慘遭毒手的孩子。
想不到，卻被暗算，雖然成功帶著孩子脫出，眼睛卻仍被石灰粉灼瞎。
山寨王妻為替自己與家人報仇，冥冥中將丈夫與孩子領入包府中。
孩子一見到包夫人，竟喊起了娘。
失明的山寨主連聲抱歉，卻沒發現眼前女子的確和妻子有幾分神似。
包夫人察覺有異，遂試探問起來者身份，竟發現山寨主是妹妹下嫁的男人。
知道妹妹慘遭毒手的包夫人，決定請包公審理此案。
只可惜，證據不足加上政治壓力（兄弟兩人是郡馬爺和大將軍），包公最後無法為山寨主伸冤。
正當兄弟兩人得意之際，天上降下天兵天將，將兇手就地正法。
故事最後結束得有些草率，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冷，觀眾漸漸散去的關係吧。
幕一落，人潮也就散了。
原本冷風呼嘯的廣場，獨自一人顯得更淒寒。
他還記得約定嗎？
是的，戲演到一半，他傳了一封簡訊：『忙完了嗎？』
當時耐不住性子，急著想聽見他的聲音，竟隨即回撥電話，忘了台上鼓點未停。
但，他仍接了電話，短短地說：『你忙完了嗎？今天會晚點下戲，等我電話好嗎？』
我『嗯』了一聲，在收線前，他安心的笑臉浮現在腦海中。
因此他會來，我知道。
所以再冷，我也不會害怕。
等待是一種折騰人的事，可是如果知道等待不會白費，就會是種幸福。
我聽著耳機，在廣場上跑來跑去地取暖，像等待主人回家的犬。
這一天，是農曆十二月十五日。
夜空中掛了一輪帶了點藍光的滿月，在清澈空氣中泠洌地美。
彷彿一枚指甲，包裹在後頭的，是一隻能溫暖任何一顆心的大手。
氣氛太好，好得讓我相信，若向這樣的月亮許願，任何願望都能夠實現。
於是我真的許了願，一個好小好小的願。
然而，當戲台燈全暗，最後一個人走出棚時。
失望就像漲潮的海般，淹沒了我其實沒有任何支撐的心。
他是不是忘了？是不是騙我？是不是...？
很可笑吧？
明明才見過一次面，明明之間根本沒有什麼承諾，卻因為本來就不確定存在與否的希望落空而想落淚。
時間是十一點十一分，我卻沒想離開的打算。
只是隨著失落高漲，慢慢沉入冰冷的海裡。
忽然地，手機響了。
是他。
這就是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嗎？
會因為一些小事而墜入深淵，卻也能因為一通電話而飛上天堂。
並非第一次，卻還是無法習慣這樣的感覺。
『喂？』我的口氣是著急的。因為手凍僵了，費了好一番功夫，我才打開手機，按下通話鍵。
『喂？你在哪邊？』
『我呀，在戲台前呀。』
『戲台前？怎麼可能？我沒看到呀。』
『真的嘛，雖然你們的戲棚燈都關了。』
『啊，我忘了跟你說，我們換地方演出了。』
『啊？』
『你騎車嗎？』
『沒有耶，我走路。』
『不會吧？很冷耶。』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心疼：『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我敘述了自己的所在位置，但他不確定，這也難怪，畢竟他並不是本地人：『你在哪裡？我去找你比較快。』
他的所在位置不算太遠，大概一公里以內。
所幸我是練田徑的，這點距離花不了多少時間。
雖然空氣冷得讓臉頰發疼，但跑步很快就讓身體暖和起來。
不過我想，也因為他對自己所表現的憐惜吧。
『你去王爺廟前看戲唷？對不起，我忘了跟你說改地點，害你看錯戲。』一上車，他連聲道歉。
『沒有啦，』我不想讓他覺得內疚，所以決定說點小謊『我在散步，只是剛好到那裡而已。』
『散步？這麼冷耶，你去哪邊散步呀？』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深深的雙眼皮很迷人。
『就從那邊走到這邊散步呀。』我用手指從東港頭畫到東港尾，一個好大好大的圓圈。
『真的假的？很遠耶。』
『真的，』我微笑著，一副平常真的這麼做的表情『很健康唷。』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真厲害，是我就沒辦法。』
我也沒辦法。
摸著自己受過傷的脊椎和右腳膝蓋，那種隨性奔跑的日子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
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路程，舊傷又發作了起來。
但，那是一種帶著甜的痛楚。
那一夜，看著他，我竟緊張得說不出話。
兩個人在開始收攤的夜市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草草吃了些東西，就準備回家了。
『我送你回家吧。』他語氣中帶了一點失望。
『不用啦，我家很近，我走回去就好了。』我是說真的，而且他要送我回去，還得要稍微繞路『你還要開一個小時的車回去，很累。』
『沒關係。』他的眼睛像月牙般彎起，讓我忍不住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止在此時此刻，好能永遠擁有這樣的笑臉。
我們在某個路口分手，雖然離我家還有段距離。
但，理智可笑地告訴我，要給他多幾秒睡覺的時間。
而我，竟也可笑地照做了。
道別只是一句簡單的『再見』，而他多了幾個字：『有機會的話，明天見。』
有的，明天見。
我在心裡偷偷地說。
下車後，看著他的車漸漸駛遠，才發現忘了告訴他，到家傳個簡訊給我。
回家的路上，我不斷為這個疏失扼腕著。
但，卻發生了更美好的事。
『我到家了。好尷尬，出來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所以也坐不久，哈哈。早點休息。』
他傳了這樣的簡訊過來。
雖然兩人過少的互動似乎造成一些不好的感覺，但，這是否也表示在意呢？
『我想說你眼神一直盯著前方，想說你可能很累不想說話耶，那下次我會記得聒噪點了。看電視別看太晚，天氣很冷，被子要蓋好，好好休息唷。』
這一天的互動就到此為止。
只不過，我失了眠，彷彿因為他說，下了戲有看電視到三四點才睡的習慣，於是就陪著守夜般。
是巧合嗎？
那麼，接下來連夜養成的黑眼圈，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一夜一夜，熬成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隔天中午，好友均瀛做了雪梅娘，邀我共進下午茶。
由於還得先去高雄送貨，一向隨想隨做的均瀛提議同行，午茶地點移駕高雄。
於是在愛河畔，兩人一邊吃著大得不像話的雪梅娘和德國香腸，一邊聊起了他的事情。
『你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嗎？你們兩個認識不到一個月耶。』均瀛驚訝地問我。
『一個月也太久了吧，愛情是需要衝動的。』這是我一貫的感情觀，身邊朋友總看得怵目驚心『只要確定想法就夠了，而我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也是啦，這才像你嘛。』均瀛總是那麼瞭解我，知道我需要的只是支持，無論何時：『我只希望，你不要又受傷就好了。』
『受了傷，我會回來找妳的嘛。』我任性地對均瀛笑著，她只是用母親般永遠毫無保留的包容說『真受不了你唷』。
第二天的戲，直到下戲他打電話，叫我到後台找他，看見他的時候，才發現他是舞台上那個穩重又寬容的員外角色。
還來不及為他台上台下的扮相差別之大驚訝，他就給了我更大的驚喜。
他拿出自己的車鑰匙，放在我的手心，要我待在車裡別凍著了。
我傻傻地看著手裡那串鑰匙，竟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有一種再也逃不了，也不想逃的感覺。
若將自己的房間鑰匙交給情人，是一種信任感的表現；那麼將車鑰匙交給一個其實還只是陌生人的我，是否表示我從他身上得到了某種珍貴的什麼？
我在溫暖的車裡不斷思索著，忍不住打電話給好朋友大餅，要她幫我確定心裡的感覺到底是否應該相信。
『我想，是吧。』大餅說，但語作保留。
也許她和均瀛一樣，希望我緩下速度，別像以往那樣傻傻地往前衝，然後撞出一身傷。
但，我想自己還是很傻，仍舊一股腦兒地栽進了想像中太過美好的世界裡。
宵夜，去了我小時候很喜歡的豆漿店。
我推薦自己的最愛－煉乳烤饅頭，他開心地一口氣吃了四個，還有一份蛋餅及兩杯米漿。
他的吃相很率直，是很討喜的大男孩式大口塞吃法，讓人覺得食物很美味的那種。
我喜歡食量大的男生，看著他們吃東西，心裡就會有一種很踏實的滿足感。
他執意請客，於是我只點了一杯豆漿。
看他吃得幸福，我的心裡自然也暖洋洋的，不覺得飢餓。
或許，因為在店裡比起昨晚在大排檔更能看清楚他的表情，話題的確變多了。
聊了很多，絕大多數是關於他的。
他因為工作而在香港住過四年，會說粵語。
父親是一位職業軍人，母親在公家機關上班，還有一個正在讀研究所的哥哥。
他是家裡頭最小的孩子。
聽他說著這些事情，臉上總帶著令我著迷的稚氣笑容。
我想，他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那，我是否有機會成為他幸福生活的一塊呢？
我沒問出口，只是看著他，好像這樣就能把心裡所有的話統統放進他的腦子裡似的。
我們在同一個路口分手，這次我記得提醒他回到家時發封簡訊讓我安心。
他笑著說好。
只不過，下了車我又開始後悔，應該說『到家發封簡訊讓我安心，好嗎』，而不是『到家發封簡訊給我』這樣命令式的口吻。
這算不算是一種多餘的歇斯底里？
也難怪均瀛會說『你是老手了，怎麼還像個初戀的小女孩一樣呀』了。
『我到家了，呵呵，今天大家有比較多話了。早點休息唷，有機會明天再見。』
凌晨一點鐘，我看著簡訊幸福地傻笑著。
『哈，可能今天兩個人都沒有很累吧，聊得還挺開心的，只可惜沒有很多時間。今晚比較不冷了，祝好夢嘍。』
當然，好夢並沒有太早來找我。
這一天，直到東方魚肚白，我才懶洋洋地睡去。
我開始捨不得睡，一夜一夜，熬出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睡眠不足，再加上繁忙的工作。
下班後，忍不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九點了。
到場的時候，他不在台上。
但，在我找到座位坐下的同時，發現他從後台探出頭來，似乎也看見了我。
他笑了一下，靦腆地鑽回後台去。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我不敢給自己太肯定的答案，但心裡的自己似乎也微笑地躲了起來。
他上台時，發現他今天化了個清秀的小生妝，一眼就能認出來。
這是否就是「行過洛津」等小說中提到，戲迷看著舞台上的伶人，心裡漸漸為其著迷的感覺呢？
只不過，我迷上的，的確是他這個人，而不只是他戲中的角色。
真的很奇妙，當你能夠對舞台上的角色投入感情時，有一種執念就會在心中蔓生開來。
即便知道那張臉孔是用鉛華粉飾而成的，卻仍發自內心覺得好美好美。
我是曾待過舞台的人，也曾經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台上表演。
只不過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前所未有。
同是表演者的人難免總有瑜亮情節，向來不服輸的我更未能倖免。
每次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台上表演時，無論如何覺得驕傲，總難免有種酸酸的感覺。
彷彿無法忍受自己的鋒芒遜色他人，即使這人是自己喜歡的人。
然而，我看著台上的他，竟有一種發自內心覺得『你很棒，真的』的想法。
為他的扮相著迷，為他的聲音沈醉，為他的表演鼓掌。
希望這齣戲永遠也演不完，希望他能這樣為我不斷地表演下去。
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但，已演到高潮的戲終究很快就落幕了。
一如昨天，他隨即撥了電話給我。
只是，這通電話卻不像以往那樣令我雀躍。
『今天我要幫忙收東西，你先回家好嗎？我晚點打電話給你。』
他簡短地說完。
我『嗯』的一聲，不確定他是否有收到裡頭的不甘願。
應該先走嗎？還是任性地留在原地等他呢？
想了又想，為免他需要和劇團解釋我的存在，還是決定當個懂事的孩子。
正當我聽著說好要他教我唱的張國榮的『追』時，嵐捎來電話。
她成了我的麥當勞臨時陪客。
『所以，他等會兒要過來嘍。』嵐很期待可以和他見面。
『不知道，』但我相信，她的期待一定不及我的億分之一『他說他會打電話給我。』
『所以他有可能不過來嘍？那我不就白等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點一客無敵大麥克往她臉上招呼過去：『如果他沒來，我想最失望的人不會是你。』
最後，他的確沒來。
我悲喜參半。
為今天不能和他見面而難過；卻也為他能早點回家休息而高興。
雖然嵐一直埋怨自己白等，但還是很貼心地安慰著苦著一張臉的我。
『不要哭唷。』嵐一邊揮手一邊這麼對我說。
我才發現，原來心裡頭的失望真的有多到想流淚的程度。
好像真的太誇張了一些，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
但我克制不住。
這時，我才發現，這是我好久好久沒有對一個人產生的感覺：一種深深的眷戀，一種傻傻的思慕。
『今天工作比較忙，只看到後半段，不過還好有看到你有台詞的部份，今天有笑場，還挺好玩的，只可惜是最後一天了。』
或許是忍不住思念，也或許只是為了排解走回家時的無聊，我傳了這樣的簡訊。
『呵，今天覺得好累，可能是昨晚肚子痛沒睡好，所以一整天都無精打采的，還好今天開始放假了。今天又變冷了，小心身體喔。看怎樣電話聯絡。』
直到我回家一個多小時後，才收到他的簡訊。
知道他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才先回家，讓原本以為也許他不想和我碰面的念頭安靜了下來。
『身體不舒服呀，那要好好照顧自己唷，很累的話就早點休息吧。你開始放假呀，那明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可以的話，讓我回請一次吧。』
他沒回簡訊，但我沒感到失望，可能是有種默契了吧。
一天打一通電話給我，發一封簡訊給我。
至少，我說出口，告訴他『明天我想和你見面』了。
這是喜歡嗎？
若在心底說著我喜歡，那就是喜歡唷。
那，我想：『我喜歡你。』
我的舞台讓你表演，我開始捨不得睡，一夜一夜，熬出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翌日午後三點，猜想他該醒了，遂傳了封詢問是否要一起晚餐的簡訊。
很快地，敲定六點半，在城市光廊見面。
我和醫生的約在五點半，從三多路的診所坐捷運過去應該游刃有餘。
但，英文有句諺語『Never count before the eggs are hatched』說得好。
世事難料，如意算盤別亂打。
五點，我就到診所了。
也許上一個病人問題不大，我還可以提早看診也說不定。
想不到，都看完一本雜誌和蘋果日報，眼看指針已經指向六點了，才終於輪到我。
但這還不是最麻煩的問題。
這一天我看的是牙醫，做的是根管治療。
原本已經算耗時的治療，竟又遇上我最怕的牙神經要死不死。
『也只好打麻醉針了。』醫生無奈地拿出超長超細的針筒對我這麼說。
打針其實沒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就是痛一下就過去了。
但麻醉藥需要時間產生效用，這表示我會遲到。
我隨即傳了封簡訊道歉，並把約定時間延至七點。
當看見他貼心地回覆『沒關係，慢慢來』時，醫生貼心地笑著跟我說：
『待會兒要約會嗎？要記得等麻藥退了才可以吃東西唷。』
我才驚覺事情的嚴重性。
遲到只要誠心道歉就能被原諒，根管治療再恐怖忍過就好。
可是，帶著麻痺的半邊臉，隨時可能出現腦性麻痺患者的流口水模樣赴晚餐約會。
絕對是世界末日級的大危機。
碰面時，掩不住開心的我，心裡卻也同時被緊張塞得滿滿的。
因為我左半邊的臉真的失去感覺。
倒不是無法牽動，只是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表情肌，而且隨時可能會有流口水這等糗事發生。
讓我的精神處在紅色警戒狀態。
『其實呀，』最後，看不過去這樣做作的自己，我決定告訴他：『我現在左半邊的臉是沒感覺的。』
『咦？怎麼了？』他把臉湊了過來，眼神充滿了擔心。
不要對我那麼溫柔，好嗎？
我覺得現在的自己糗得應該從窗口跳下去－我們在一間義大利麵餐廳的二樓用餐－。
畢竟這種狀況就等於發現今晚可能會有親密接觸，結果驚覺自己竟然穿了阿嬤內衣的女孩。
面對喜歡的人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好坦承自己穿了一點也不可愛的內衣般的尷尬。
告訴他來龍去脈後，他用一種『真拿你沒辦法耶』的表情邊笑邊說：『不會啦，一點也不會奇怪。』
我怯怯地看著他，用『真的嗎』的眼神看他。
『倒是你呀，』他又露出孩子般純真的笑臉對我說：『要好好照顧自己，受了傷或生了病去看醫生，這樣我會擔心的唷。』
那一瞬間，地球停止轉動了，時光停止流轉了，四季停止更迭了。
我覺得，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
我很熟悉這樣的感覺。
雖然，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告訴自己，不能就這樣昏了頭。
但，我知道，那是明知不該隨便觸碰，卻又忍不住伸手的東西。
LOVE, Though You'll Laugh, In The Whole World, The Most Beautiful Word.
『哎呀，』忽然他看著我喊了一聲，然後拿起面紙向我靠近：『才剛說完就真的來了耶。』
是的，我的美好初次約會就這麼戲劇性地毀在奶油醬汁從我麻痺的左嘴角流下來，而我完全沒有發現的糗態上。
任何對愛情存有瑰麗幻想的人想必都能瞭解，這時的我就算從101跳下來也不會覺得可怕。
因為，我正從天堂往地獄墜落。
他不斷地安慰我：『沒關係啦，這沒什麼啦。』
他越是體貼，我越是覺得自己丟臉。
原來卡通漫畫和日劇都是真的：人真的可能在最美好的氣氛中，發生最羞恥的事情。
當我回過神時，我們已經在他的車裡，前往車站的路上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是時而看著他的側臉，想偷走他腦中某段記憶。
他會在意嗎？會覺得我是個很丟臉的人嗎？會因此扣了我的分數嗎？
好多想法在我的腦中不斷旋轉著，卻沒有一個想得通。
甚至，道別時他那好看的笑臉，讓我好想對他說：『對不起，可是請不要因為這樣而不喜歡我，好不好？』
但，我沒說。
告訴我『既然喜歡他就告訴他』的大餅說得對：想知道答案並沒有那麼難，問題關鍵只是在於我沒勇氣去承受結果罷了。
『我到家了，今天謝謝你，麻煩你在這麼冷的天陪我。今天你比前幾天笑得多，我發現是會讓人開心的笑臉唷。今天很開心，有空再一起出來吧。』
回到家，我決定不再去想那些問題。
既然喜歡他是一件開心的事情，那麼就不要去想那些無謂的瑣事。
甚至，連『他喜不喜歡我』這種事也別拿來困擾自己。
就只要因為能和他見面而開心，能和他說話而高興就夠了。
於是我傳了這樣的簡訊。
『呵，別這麼說，應該是我要謝謝你，還讓你請這頓飯，應該是我盡地主之誼作東才對，下次換我請你嘍。以後要小心一點，別再去看牙醫嘍。』
請客是我特意鋪的梗，雖然其實很老派。
趁他去上廁所時，我先把帳單拿去櫃台結帳。
有趣的是，當我直接走出餐廳卻沒被攔時，一邊走就一邊掏著錢包的他驚訝地看著我說：『你結帳了？什麼時候？』
因為他原本的計畫是走到櫃台時，帥氣地掏出鈔票，然後對我說：『不用了。』
他執意拿錢給我。
他說，請我一杯豆漿，我回請一客義大利麵實在差太多。
我不願意收。
如果是和他出去，就算每頓都由我出錢，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想起這段插曲，他那面對我挑釁地說『想跟我搶付帳是不可能的』的不服輸表情，我忍不住嘴角上揚。
雖然，他在簡訊最後出於關心地提到讓我有充足動機讓自己上社會版的『牙醫麻痺左半臉』事件。
『哎呀，好丟臉，在你面前變成腦性麻痺患者這件事會成為我一輩子的恥辱。』
原本我只是想自娛娛人，想不到他卻回了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話。
『怎麼會？沒那麼嚴重啦。人總是會有不小心或病痛的時候，沒關係啦。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有天你真的腦性麻痺的話，我再推輪椅帶你去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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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映入我眼簾時，我傻了數十秒，就這樣盯著手機螢幕看著，一動也不動地。
當然，我可以抗議地反駁『我才不會腦性麻痺呢，不要詛咒我』這樣的話，繼續裝傻，繼續只是偷偷喜歡著他。
但，心裡又有另一個聲音告訴自己：『嘿，他說要照顧你呢，你還想要這樣曖昧不明下去嗎？』
有時候，偷偷喜歡一個人其實是比較幸福且快樂的，而且暗戀一個人是不會擔心失戀的，只要看見他開心，自己就會因此覺得開心。
可是，若能伸手去抓，你會不會錯過？又會不會因為錯過而後悔？
我是真的慌了，因為回神後的第一二三個動作－我真的同時做了這三件事－，就是用手機撥電話給大餅，用市話打給均瀛，同時用MSN丟訊息給嵐。
而問題都是：『我到底怎麼回？』
大餅沒接，因為她正在和期末考搏鬥中。
均瀛用『被你打敗了』的口氣再一次重複：『你是老手耶，別像個第一次談戀愛的小女孩一樣慌張。』
嵐則回以用笑翻了的文字表情。
『你不要陷得太快，這也能說是朋友之間的玩笑而已呀。』均瀛用金牛座的理性思考要我冷靜。
而完全沉浸在愛河裡的嵐，則是一反摩羯思考邏輯地說：『快點脫（去死去死）團吧。』
不過，他們聽完我想回傳的內容之後都覺得還不錯。
於是我就傳了。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想我可以考慮得一下腦性麻痺。不過如果咱們都健健康康的，然後在你五十歲我四十九歲時一起壽終正寢，會不會理想一點？』
只不過，當我按下傳送鍵的同時，就後悔了。
不斷地對著期待他會怎麼回覆的均瀛和嵐喊著：『我後悔了啦，快叫中華電信取消啦！』
很矛盾吧。
明明好想知道他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卻又害怕結果跟自己想的不一樣。
於是，心與理智拉扯著。
好難受，但，卻又無法討厭。
結果，電影般的劇情果然也有戲劇性的轉折。
『好呀，好呀，很好的理想。』他回了這樣的訊息。
就這樣？也太弱了吧。
非常期待發展的嵐如此抗議道。
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但我並不覺得失望，反而鬆了一口氣。
還有，心裡有些點淡淡地甜。
雖然他並沒有多說些什麼，但至少沒拒絕。
我可以這麼想嗎？
可以吧。
一廂情願也無所謂。
至少，今晚我能換得好眠，儘管仍舊是破曉陪我入睡。
我的舞台讓你表演，我開始捨不得睡，一夜一夜，熬出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連續見了四天的面，和任何日子一樣平凡無奇的第五天，卻因為找不到理由和他聯絡而焦急。
再要求碰面似乎太黏，打電話又怕說不出話，簡訊呢？
我在紙上打了一遍又一遍的草稿，彷彿面對的是大學聯考的作文。
是不是想得太多？
我彷彿忘了怎麼作才比較自然，雖然明知這麼想的本身就是違反常理的。
就像把其實有點苦澀的思念當成嗜好般反覆著。
發了兩封簡訊，內容是關於天氣的無聊話題，卻期待他的回應。
然後，宛若理所當然般，我傻傻地盯著一直沒響起的的手機，直到近午夜。
『誰會想聊天氣呀？笨蛋。』我指著鏡子裡的自己說。
『可是，就算是天氣這樣癟腳的話題也好，我想跟你說話，好不好？』我站在颳著冷風的頂樓水塔旁，對著北方某個地方小聲地說。
種在陽台不知名的花兒淒冷地凋謝，冷風一吹，隨之殘捲而去，獨留萎縮枯黃的莖骷髏般，憔悴。
我嚓嚓地點了根Black Devil，借代清香，憑弔。
其實可以不用這麼低潮的，畢竟他和我之間並沒什麼。
除非，上過床就表示，若不前進，就得後退。
我不是那種人。
只不過，為什麼會這樣惆悵。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家裡頂樓種的花枯萎了，我點了根煙，像祭弔著已故親人般，你覺得...』
我的指尖停在按鍵上，把簡訊重看了一遍。
正打算是否刪除時，手機鈴聲大作。
『喂？』我的聲音發著抖，也許只是因為天氣太冷。
『喂？對不起，今天團裡吃尾牙，所以我現在才看到你的簡訊。今天還好嗎？』
『嗯，很好呀。』雖然，我的很好是從現在才開始『尾牙好玩嗎？』
『呃，他們很瘋，跑到有小姐坐檯的店。』
『是唷，那你有沒有抱幾個陪酒呀？』我故意揶揄道。
『沒有啦，我才不敢咧。』他急忙否認，彷彿面對太太逼問的乖丈夫。
這樣的他實在太可愛，惹得我忍不住大笑。
『好啦，我想說先打個電話跟你說一聲，簡訊我有收到，晚一點再打電話給你唷。』
收了線後，我發現自己的心情改變了。
他是在意我的嗎？
是吧。
想著想著，竟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淚竟掉了下來。
搞不懂，究竟是覺得開心還是感到寂寞。
然後，刪了那封未完成的簡訊。
睡得很早，幾乎是接到簡訊後就睡了。
只是，睡得不好，不踏實。
總有種不斷自問著『我應該睡著了吧』的感覺。
以為是睡了夠久，所以醒了，處在還想賴床的狀態。
拿起放在枕邊的手機，凌晨三點鐘。
其實根本沒睡。
強迫自己再回去睡，只是狀況沒有改變，仍舊不確定自己是否睡著了。
掙扎了好一會兒，放棄。
才睜開眼睛，手機就戲劇性地響了。
『你一定睡了吧，我剛到家，好累唷，不吵你嘍。』
凌晨五點，他傳來這樣的簡訊。
我回傳自己似乎失眠了的消息，他只是驚訝我還沒睡，然後說聲晚安。
『如果，』我坐在沒開燈的房間裡，不知對著誰說話：『你會在凌晨五點告訴我你平安到家，我是否能相信，你和我在意你一樣地在意我的感覺？』
我的舞台讓你表演，我開始捨不得睡，一夜一夜，熬出深深黑眼圈，這就是我愛你的，這就是我愛你的，這就是我愛你的表現。」
聽著孩子的故事，我苦苦地笑著。
怎麼會和我那麼相似？
原本構思好的安慰台詞，忽然失去了立場。
同樣心裡有個空缺，同樣惦記著想要有個人陪，同樣明知不該卻還是高估了愛的價值。
孩子沒有哭，但在暗闇中那單薄的剪影，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寂寞。
曾經，我也像這樣脆弱著。
那時候，不知是誰這麼問我：「遇到一個隨時能讓自己歇斯底里地低潮或流淚的人，對你來說，這只是朋友嗎？」
當時我回答不出來，現在也是。
或許，任誰都無法雲淡風輕地說出「是呀，我只是一個稱為『朋友』的名詞」這樣的話。
至少我不能。
「你能嗎？」我問孩子。
但他只是沒有表情地坐在原地，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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