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驟雨像唐突來訪的親戚般,忽然傾盆而下,隨即又匆匆告別,雖然只是短短一分鐘左右的事,但那雨勢大得連正在浴室裡一邊淋浴一邊哼歌的男孩都被嚇了一跳,幾乎是在雨點打上鄰居那矮了男孩住所三層樓的鐵皮屋頂同時,停止了口中哼著的歌曲,停止了蓮蓬頭的水流,然後就這麼樣赤裸裸地聽著雨聲,彷彿男孩其實是站在屋外,接受著那充滿酸性的洗禮般,用一種完全奉獻的方式,讓自己溶解在那場帶有惡意的雨中。
「大雨,就要開始不停地下,我的心,我的心,已經完全地失去方向,帶我到沒有愛情的地方。」
男孩唱起了娃娃金智娟的「大雨」,高亢的歌聲在狹窄的浴室裡迴盪著,回音像是敲擊著三角鐵時發出的聲音,「嗡嗡」聲和其他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漸強或漸弱,像這個世界上的各種物種,或強大,或弱小,或存在,或滅絕。忽然,雨停了,在驟降的一分鐘後,像是一種玩笑性的哀傷事實。比如說:愚人節的分手宣言。於是,男孩繼續洗澡,不過在心裡決定,待會要放那首「大雨」來聽。不為什麼,純粹就只是想這麼做罷了,一如讀著Haruki Murakami會忽然想喝啤酒、吃鱈魚子義大利麵,或是烤牛肉三明治。
就只是想這麼作罷了。
男孩用新買的刮鬍刀刮鬍子,Gillette的Fusion,男孩從2007年AcNielsen行銷調查中得知,這個品牌的市佔性高達70%,也就是說,每十個需要刮鬍子的男人中,就有七個男人和他用同一個品牌的刮鬍刀。可是知道這種事又怎麼樣呢?男孩想。就算是這樣,也不會有人想在路上與別人搭訕,然後因為使用同一個品牌的刮鬍刀這樣的話題而發展成好朋友或其他關係。男孩聽過很多很爛的搭訕法,但是如果有一個陌生人在半路上攔住他,對著他說「嘿,我們都是用Gillette的刮鬍刀唷」的話,那一定不會是一個白眼或一句「無聊」就可以解決的事。
「嘿,我們都是用Gillette的刮鬍刀唷。」
怎麼想,都覺得很爛呀。
刮完鬍子,男孩在臉上拍了些Kiehl's的藍色收斂水,臉上起了一陣刺痛。他知道那是毛孔收縮的感覺,心理有一種「為了美麗,那就忍一忍吧」的淡淡愉悅感。其實男孩很懶得做保養,仗著一種青春無敵的大無畏,那瓶收斂水,只是因為那是男人送給他的禮物,每次拍在臉上的時候,男孩都會想起那天從男人手上接過來時,男人在他耳邊用一種帶有暗示的方式,輕聲地說「每天刮完鬍子要記得拍在臉上,這樣你的臉才會保持我最愛的細嫩唷」的模樣,有點令人討厭的自以為是,彷彿男孩理所當然應該取悅他似的。但男孩終究抵不過男人那有點輕浮的笑,他深深地迷戀著那張笑臉,於是他相信,男人也是像這樣為自己美麗的身體而瘋狂的。
男孩把身體擦乾,沒穿衣服,裸著身走進開著冷氣的房間,起初有點涼,但很快就習慣了。雖然男人曾經開玩笑地向他提出「在房間裡就不准穿衣服,等著我來享用」的要求,但其實男孩只是因為喜歡這麼做罷了。在別人眼中,男孩為了取悅男人,幾乎失去了自我,就連男人也這麼想。但只有男孩自己心知肚明,所有的事都是出於自身意願。想做的,他會乖乖去做;不想做的,他會知道怎麼樣可以不做,又不會遭到別人的責難。這是為了生存而學會的必需手段,男孩將其化成呼吸般自然而然的部份自我。
男孩坐在電腦旁,用滑鼠在I-Tune裡搜尋著「大雨」,還來不及找到,電話就響了。
是男人。
男孩突然想起,下午時,男人要他在男人下班時撥電話過去。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男人想要嚐嚐被惦記的感覺罷了。當初是誰說,不可以隨便打電話過去,因為要向同事解釋很麻煩的呀?男孩諷刺地說。關於自己的思念,男孩總覺得男人一點也不在意,男人只在乎自己的事情:有沒有被想念?有沒有被重視?有沒有被愛?但男人所在意的,只是這些事情,其他的,像是:「我真的很想念你,怎麼辦?」,「我真的很重視你,怎麼辦?」,「我真的很愛你,怎麼辦?」之類的,一點也不在意。
男孩看著響著的手機,決定假裝「有事」而漏接。
直到手機鈴聲停了,才順著那通未接來電回撥給男人。
『喂?』話筒那頭的聲音以一種霸道的方式雜亂喧囂著,人聲、車聲、和風聲混在一起,男孩幾乎不確定,自己發出的聲音是否也被那些噪音給吞沒了,於是又重複了一遍:『喂?』
「喂?」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累,語氣中有那麼一點不耐煩,男孩知道,那並非因為一整天工作的疲憊,而是因為失望:「你…」
『我剛剛在忙,Sorry。』男人還沒說完,男孩就先發制人,如果一句話可以換來單純一點的結果,不擅長道歉的他願意學著說。
「你怎麼了?」男人問。
『嗯?』他不懂男人指的是什麼。
「聲音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有嗎?』
「嗯,」男人語氣中出現了以往的輕浮「該不會剛剛在上廁所,聽到電話響,結果尿在褲子上吧?」
『我,我哪有?』男孩叫了起來。
「你忽然那麼大聲,嚇到我了啦。」男人的聲音仍舊是賣乖的「你尿褲子的事我又不會跟別人說。」
『你還說?』
「哎唷,你不要那麼緊張嘛,我就說我不會跟別人說了。」男人玩得很開心。
『你…,我不要理你了。』
男人在電話那頭笑得很得意,讓男孩覺得有點生氣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的那種:「又耍任性?好啦,『小鬼』,待會兒回家我再跟你好好算帳。」
『隨便你,』男孩忽然心情低落了起來『Bye。』
「Bye。」
男孩看著手機螢幕從通話訊息轉為通話結束的畫面,再變成以男人照片為底圖的畫面,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低潮,一種真的不知道怎麼說出口的低潮,一種不說出口會留在心裡澎湃,卻又真的找不到方式說出口的低潮。
「小鬼。」
男孩不討厭被男人這麼叫,只是這個暱稱曾經不屬於他。男人過去的男孩。每次當男人這麼叫自己的時候,男孩總會想,自己的模樣是否被重疊了?被某個男孩知道和自己長得完全不一樣的臉孔。當然男孩知道,那只是因為自己想得太多,只是一個暱稱罷了,那無法代表男人的愛,無法代表自己的愛,無法代表某個可能尚未完全被拋棄的眷戀,無法代表,無法。
但是即便知道,男孩還是無法抑制心中那份低潮,因為那句「小鬼」。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明知道只要轉頭繼續向前走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卻還是忍不住頻頻回首,越看越心痛。他想進化,想變成更成熟的人,想變成更好的人,想變成更值得讓男人不棄不離的人。他很上進,卻被這麼一件小事給打極了信心,他覺得自己是顆不堪一擊的草莓,連一點點抗壓性也沒有。但他不打算告訴男人,他不願在男人面前表現太多的軟弱,基於一種自尊。
「我的青春 有時還蠻單純 相信幸福取決於愛的深
讀進化論 我贊成達爾文 沒實力的就有淘汰的可能
我的替身 已換過多少輪 記憶在舊情人心中變冷
我的一生 有幾道旋轉門 轉到了最後只剩你我沒分
有過競爭 有過犧牲 被愛篩選過程
學會認真 學會忠誠 適者才能生存
懂得永恆 得要我們 進化成更好的人」
最後,男孩沒有放金智娟的「大雨」,而是找到蔡健雅的「達爾文」,一邊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流著淚,一邊輕聲地哼。
- May 28 Wed 2008 23:37
『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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