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活裡，總是被女孩子圍繞著，她們對我抱持著某種特殊情愫，但可惜，我無法回應她們。面對大多數女孩，我會很清楚地告訴她們，好讓她們這不該存有的感覺幻滅，而通常我們就會變成朋友。但在我的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麼一個女孩，每當我想起她的時候，總是不勝唏噓，因為她是個噩夢，卻也是個遺憾。
她是朋友的妹妹，初次見面的時候，只是一個剛上小學二年級的小娃兒，長得白白淨淨，嬌小得像隻綿羊，有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總是眨呀眨的，也許是某種直覺吧！在那開闔之間，我總是看到某種不適合她的絕對。她很喜歡黏著我，每當朋友來找我的時候，她總是手舞足蹈地繞在我身邊。朋友只是聳著肩，莫可奈何地告訴我：「沒辦法，她硬要跟過來。」對我來說，倒是無所謂，畢竟我本來就喜歡小孩子。然而後來，我發現女孩的異狀。
有一天，當朋友要離開的時候，女孩仍然緊緊地纏著我。
「要回家了。」朋友說。
「不要。」女孩仍纏在我身上。
「不要鬧了，快點走了。」
「不要，我要跟大哥哥在一起。」
「你不要鬧了，吵了一整天你還不夠嗎？」朋友有點動怒了。
「不夠，我要跟他在一起。」
「快點走，」朋友與勾在我肩上的女孩拉扯了起來「你少說些蠢話了。」
「才不是蠢話呢！我要跟大哥哥一生一世在一起。」
朋友真的生氣了，稍稍動起了粗，而我也發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也幫忙著擺脫女孩。後來總算是將她送回家了，可是透過她淚眼婆娑的大眼，和不應該是為我，但卻的確這麼發生了的哭泣，我感受到了一股不安。回去之後，朋友捎來電話道歉，並且兩人協議，再也不要讓女孩出現在我們之間的聚會。從此，我和朋友粽是避開女孩碰面，朋友說，女孩總是像發了瘋似地要求過來找我。
「發了瘋似地？」我疑惑，儘管有感覺到異狀，但女孩的確是個純真可愛的孩子。
「那是她情緒狀況好的時候。」朋友面帶尷尬地說
「她有情緒上的問題？」
「從小她就是一個很情緒化的人，會為了小事情而失控。」
「失控？」我不解，一個未滿十歲的小女孩能多失控？
「她殺了所有的寵物。」
「所有的寵物？」我難以將那女孩跟殺寵物的行為聯想在一起「為什麼？」
「她喜歡那些寵物，但只要牠們不肯聽話，她就覺得無法忍受。」
「變得極度討厭牠們？」
「不，」朋友嘆口氣「是討厭自己。」
「那為什麼會殺寵物？」
「因為她覺得無法改變這個討厭的自己，只好殺了會討厭自己的東西。」
我沒有再追問下去，面對這種問題，倘若並非一定要面對的話，我會選擇置身事外，畢竟我幫不上忙，最好的方法就是這樣。後來我北上唸書，和朋友保持著禮貌性的連絡。三年後的某一天，我收到他過世的消息，但當時有要事在身，沒有馬上慰問，經由其他友人，才得知過世的不只是朋友，還有他的家人。
「全家人都死了？」我很驚訝。
「不是，還剩下妹妹。」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一股不好的預感湧起。
「據說是她妹妹殺了全家人。」
朋友家的慘案發生在一個平凡的夜晚，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現場除了分別躺在被血染紅的床上的三具屍體之外，女孩抱著斷了氣的哥哥，手中的刀沾滿尚未凝固的血液，只是一直低聲地哭著說：「都是你們的錯。」雖然是殺了血親，但因為女孩未成年，並患有精神疾病，所以關在精神病房裡管束。基於一種不明的原因，我沒再繼續深入了解下去，或許即使是朋友，我仍然覺得，保持距離是面對傷痛最好的方式也說不定。直到有一天，我幾乎淡忘了整件事情的一天，某個友人捎來一個訊息。
「他妹妹說想見你。」
「見我？為什麼？」我其實不願再想起這件事了。
「不知道，她找你找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裡。」
那個當下，我只是覺得很困擾，畢竟像這種事情，能夠完全不再有想起的機會，無論對誰都會比較輕鬆一些。但我終究還是因為當初與朋友的交情，決定去探望他那以我的立場，不知該用什麼眼光去面對的妹妹。病院位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雖然覺得有點不人道，但其實也莫可奈何，倘若裡頭住的都是弒父殺母的精神病患，無論怎樣同情，想必要和他們同住在近距離內，心裡還是會有所抗拒的。護士將我領到女孩的房間，看著四周如手臂般粗的鐵欄，以及那緊緊將女孩雙手交叉後綁的管束衣，我感受到隱藏在女孩純真笑臉之下的，竟是一個如此駭人的靈魂。
「還記得我嗎？」我走到女孩床邊，輕聲地問。
女孩微微抬起頭，透過那被瀏海半掩的臉龐，我看見當時那個有著甜美笑臉的大眼女孩。
「大哥哥？」她稍稍向前移動了身體「是你嗎？」
我點點頭。
「你真的來看我了嗎？」
「嗯。」我說不出口，自己有多麼不想再和她扯上關係。
「你知道嗎？我每天都一直在想著大哥哥唷！」從那個聲音，我無法想像，那是來自於一個手刃血親的女孩。
「為什麼？」
「因為你喜歡我哥哥，對吧？」女孩用純真的笑臉說出了一個我以為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你在說什麼？」
「不用騙我，我看得出來，因為我和你一樣，也愛著哥哥。」
「那你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哥哥不愛我，還有爸爸媽媽也一樣，他們不准我愛哥哥。」
「所以你殺了他們？」
女孩點了點頭，彷彿這一切是理所當然該怎麼發展的。
「你找我來，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嗎？」
「不是，」女孩看著我，像是想要我的一切似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你愛的不是你哥哥嗎？」
「可是你跟我一樣愛哥哥，所以我可以愛你，像哥哥一樣愛你。」
「你不要開玩笑了，你瘋了。」
「你不愛我嗎？」
「我應該愛你嗎？」
「是呀！」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呀！」女孩天真地說。
「你別傻了，」我發現不能再留在這裡「你只是一個殺了家人的瘋子。」
我逃出病房，逃出這個偏僻的地方，逃出任何讓我再想起這件事的場所。我不解，為什麼會有人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愛人的呢？愛一個人，難道不就是希望他快樂嗎？為什麼會因為他不愛自己，所以殺了對方呢？我望著無雲的天空，竟分不出方向，宛若這世界已經扭曲似的，我懷疑，其實連我自己也已不再是能夠想像的模樣了。世界快速旋轉著，快得讓我跟不上，快得幾乎失去呼吸，直到我失去意識。
後來，我在醫院中醒來，母親說，我昏倒在醫院附近，所幸有人將我送過來。母親原本擔憂的表情，也在我身體恢復之後變成笑容，我想，這才是愛一個人的方式吧！為他的傷痛難過，為他的快樂開心，為他的幸福祈禱。出院後，我回到台北，繼續我的生活，關於那個女孩，只有從朋友口中得知，似乎在我探望她後自殺了。是因為我嗎？我不願想太多，正如我所說的，很多事情其實保持距離是最好的做法，愛一個人也一樣，並非得要將對方緊緊地抱在懷裡才叫擁有，就像我和朋友，儘管到最後他還是不知道我的心意，但至少我們之間會永遠存在某種牽繫。然而，那為愛而發狂的女孩到最後卻仍然沒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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